幕府援军终于抵达踏鞴砂,却并未见到什么祟神肆虐的危机。
八重神子从当地管事人那了解了详情,便将后续事务交于跟随而来的幕府官员处理。
她带着久歧幸来到刀匠们的住所,向一位路过的工人打探人偶少年的去向。
“你说那位倾奇者吗?他好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多天不见人影了,他住的地方比较偏僻,那边就一栋屋子,挺好找的。”
久歧幸皱了皱眉,对八重神子道:“听说畏罪潜逃的那位造兵司正与少年私交甚好,受友人背叛,只怕那少年如今正是心伤的时候……”
八重神子摇摇头:“那便不打扰他了……这位小哥,可否劳你帮忙将这金羽送回给那少年?”
“好说,小事一桩。”
“多谢。”
将金羽交出后,她们二人便转身离去。
路上久歧幸向八重报告着随行巫女们的事宜——
“那位研了吸收邪祟装置的枫丹机械工匠,还保下了一位祟神病患,现在正配合巫女尝试根治那名病患,听说进展不错。”
“哦?”八重神子挑了挑眉,“虽说他制作的器械听着挺歪门邪道的,倒还真挺管用。”
“是啊,祟神病最是棘手,也因他这能为,幕府那边似乎有意与他接触,对枫丹的技术很有兴趣。”
八重神子停住脚步,忽而嘲讽一笑:“幕府?呵……那边派人接触那个枫丹人,怕是想让他配合他们遮掩这次的事态。”
久歧幸面上也很是不虞:“我听说他们是想推个担责人出来,杀了人便能作一了百了……可那位目付在当地的名声挺不错的,是个好人。”
“他们可不会管要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八重神子摇摇头,笑那小巫女想得天真:“人啊,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的是他们,可为了利益、为了自己的命,他们也能毫不犹豫推自己的同胞去死,有时真是令薄情寡义的妖怪都自叹不如呢。”
“宫司大人,那不如我们……”
“欸,打住。”
八重回身将食指竖于她唇前,在小巫女一脸懵的视线中笑意吟吟道:“我说的那薄情寡义的妖怪,就是我自己呀,他们打算如何,我可没兴趣理会。”
“说到底人类有他们自己一套生存法则,而我呢,只要替那些把责任往我这一丢就跑的老冤家们,守好稻妻最基本的安宁就够了。”
“若说真要凭自己喜好去干涉人事,那我其实才是那个最唯恐天下不乱的,毕竟这世间最有趣的,就是观众生千面,笑浮世百姿了,呵呵……”
……
送金羽去给人偶少年的工人,现屋内空无一人后,便将消息传到了目付宅邸。
御与长正手中捏着那枚金羽,听着桂木主动坦诚告罪的话语,沉默不语。
一旁的另一位下属扛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忍不住出声道:“大人,桂木此举虽说确有渎职,但也是出于善心……那位本就不愿去往鸣神岛,看在他舍身救踏鞴于危难的义举上,既然那位宫司大人未提过要带走那位的事,那我们便顺势装作不知,又有何妨?”
“神之造物的归属,又哪里是我等能随意决定的?一旦那边真的追究起来,欺瞒之举更是罪上加罪。”御与长正沉声道。
“长正大人,可否容许桂木与您单独交谈一番?”
“……”
御与长正看向神色平静的桂木,默了默,在另一位下属担忧的神情中点头应许了他的请求。
待室内仅剩他们二人后,御与长正也显得松懈下来许多。
“桂木,你知道我的担忧,那位的人偶身份一旦曝光,就怕有心人惦记,遭人利用,光凭我们是护不住他的,还不如回到将军大人身边……”
“我自然知道,可那些鸣神岛的官员又有几个能如长正大人这般公正无私?”
桂木摇头苦笑:“为了保住踏鞴砂锻造工厂的繁荣,为了让刀匠工人不至于因这次事件而陷入对祟神的畏惧恐慌中,为了让底层民众继续不顾危险拿命去消耗那些晶化骨髓,好让那些大人物能安稳的坐在高位上,继续享受这份沾着多少血泪才换来的荣华富贵!”
“他们要拿您的命去安抚民众,隐瞒祟神祸乱的真相,可他们是否知道您为了踏鞴砂,曾事无巨细的去了解工人们的所需所求,曾为了减少工人们的折损率与丹羽大人彻夜研谈新技术的可行性,曾学着刀匠们的姿态,日复一日立于锻造台前,直至亲手锻出一把好刀……”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又哪里在乎一把好刀的诞生,是刀匠如何冒着得上祟神病的风险辛劳锻造出来的?”
桂木长长叹了一声,稍缓情绪后,他目光坚定,直直望向不再言语的御与长正——
“长正大人,您曾救过我的命,而如今,我也断不可能坐视您因此丧命,我已与那边的官员以及埃舍尔先生商量好,由埃舍尔先生去说服民众,将责任都推到我之失职上,今日,只要您将罪臣桂木就地正法,您依旧还是踏鞴砂的目付大人,无人能再问罪于您!”
御与长正闻言大惊:“你!不!桂木,你怎可如此?!”
桂木平静摇头:“我怎不可如此?桂木如今亲缘孤寡,无一牵挂,能为报恩而死,再无憾不过,但长正大人您不一样,您还在替御与家洗清污名,若是您也因失职污名而死,怕是死也无法瞑目。”
他顿了顿,忽又笑道:“也不能说无一牵挂吧,我还有些担忧那两个孩子,虽说已经送他们离开了,但若是长正大人之后有缘再遇他们,劳烦替我多照顾点他们吧……”
“来吧,长正大人,莫要再犹豫了!一刀痛快的劈下来,也好让我少受点折磨,要说受苦的,只怕是往后要苦您受这良心谴责了。”
“我知您最是公正不阿,那为了补偿我,请您尽力去实现自己的梦想!那亦是我心之所愿。”
御与长正颤抖着唇几度张口欲言,可一边是御与家污名未除的执念,一边是待如亲眷的下属诚恳请愿,终是私欲与责任占据上风,他闭上了嘴,未再吐露任何言语。
昔日亲手锻造的宝刀「大踏鞴长正」正置于室中,他感觉自己身体像是住进了一个陌生人一般,就那么直挺挺的起身,向那把刀走去。
拿起刀的他,从光亮如镜的刀身上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面容,那赤红的双目,配上狰狞可怖的神情,当真如恶鬼现世……
桂木看着他的眼神无畏无惧,刀锋将落,他也只是平静的闭上双眼,安详得仿佛只是在等待安眠入梦一般,即使从此以后,便是永眠。
刀锋狠狠划落,送走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也斩灭了一人所有的思绪。
落日余晖之下,唯余暖不透人心的残缺暮阳,顷洒在室内相对跪坐的两道身影上,一片静谧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