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一气分阴阳,阴阳两者互生长。天地原本一气,阴阳分化,才生万物,世间万物皆是阴阳偏胜,固有善恶之别。然阴不离阳,阳不离阴,极阴极阳都是取败之道,不能独存,一极毒之物生于天地,必有一解药同时诞生于世间,所谓百步之内,必有解药之谓。于人事亦是此理,一大恶人生,必有一大善人诞,若干年后,阴阳交战,世道复归平夷。
除了必有克星之外,还有一个距离的问题。倘若一地出现了什么妖异之事,在此地必有解决之人,双方力量不会差别太大,大不了就武力解决,不会长久地出现不公平、不公正的事。倘若出现了长久的不公平,问题一定不是出现在当地,是出现在上面一层,当然解药也在上面一层,解决的时间就要更久。小到家庭,大到国家,都有克制的一方,才不至于有极阴极阳,亡灭人种的事情出现。这是邵子说的道理。
在岷归集生的事,实际上就是个极阴极阳的事。原本着,有这么个市场,衍生出的钱财,可以分润药农、大小药商、药铺、医生、病人,现在便有人要一家独占其中利益,这就是极,极的程度越高,就越接近物极必反,所以古人一直很忌讳这种极的状态,要让自己常常处于增长,但不极端的状态,快要接近极端的状态事,就自损一下子,否则就等着“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府烧成锦绣灰”吧。
这种极端的事,假如只有岷归集的人参与,这个事情是很好解决的——由它乱下去。牛寅把着岷归集的利益,不分给别人,其他的药贩建私库跟他对抗,最后矛盾到极点了,大不了大家打一场,该杀的杀、该抢的抢,最后总会达成一种平衡,各家都满意的秩序就诞生了。没有这个斗争的过程,是没有真正的公平的。
但现在事情变复杂了,阴阳不是在岷归集分的。分在太仆寺卿愍思色那里,分在翌亲王那里,那解药可不在岷归集了,最终会有一场范围更广的阴阳交战,然后一切复归寂静。
也不知道这场阴阳交战,会搅和进多少人,多少公正不存,多少平人安宁的生活被打破。
别人不知道,反正现在牛寅的生活就快被打破了。为了独占当归生意的巨额利润,牛寅以岷归集药市为抵押,向正通银号拆借了二十万两白银,约定借款十五天,利息两千两。牛寅觉得这是老天爷在帮他,或许干完这单买卖之后,他就有钱结交都中贵人,自家的身份就会有天壤之别了。
殊不知这是针对他的一场阴谋,他怎么也想不到,想要对付他的,竟然是圣上的兄弟翌亲王。当然翌亲王对付的也不是他一个人,与此同时,其他大的药市——谯城、博陵、阳翟、新淦皆有翌亲王的代理人前去,这些代理人与愍家所属的银号相互勾结,对当地的大药商下套,最终夺取了经营权。
第二天牛寅在聚福客栈交了第一笔交易的七万五千两的银票给平五六。对平五六,牛寅恨得牙根痒痒,但此时他却只能客客气气地对他说“怎么样平兄弟,银票我是给你了,那货也得让我看看吧?”
平五六说“牛老大,不着急,我还在这里呢,害怕我跑了不成?也不是我信不过您,咱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银票呢……当然,您给的银票肯定没有问题,一定能通兑,只是我来跟你交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身上担着其他兄弟们的干系呢……您且容我派人去正通银号验验票。验完了票,没问题了,我立马带您去提货,您看怎么样?”
牛寅干笑着,哼了一声“啊~收票验票,原也是怎么这一行的规矩,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你去验就是,我也不急,就在这里等着。”牛寅边说,边拨弄手中的茶碗,出刺耳的噪声。
平五六得了钱,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样干硬,就如同待寻常主顾一般,对牛寅表现的不满丝毫不在意,说道“哎,好来,谢谢牛老大体谅。”平五六一转身,将银票递给自己的跑街伙计,“你去正通银号验验票,去回,耽误了牛老大的时间,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跑街的李伙计接过银票,小心翼翼地拿出两块木板,把银票夹在里面,用缄缠好,放进怀里。这原是一份木牍,不用了,大小和银票差不许多,李伙计便用它来夹银票,如此不会折损银票,倒也便利。
李伙计出去之后,聚福客栈偌大的前堂只剩下牛寅和平五六,要是不说点话,好像会很尴尬。于是牛寅先开口了“我说平兄弟,这些年我们太太平平地在岷归集做生意,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什么偏要弄这一出呢?”
平五六在店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看看门口,李伙计回没回来,他是不想跟牛寅说话的,能稳稳当当把钱拿到手,管它尴尬不尴尬的,反正以后也不跟他过日子,忍得这一时半刻的尴尬,省的节外生枝了。但现在牛寅说话了,平五六也不能不应,于是他笑着回到座位,说“老大……这么些年,您觉得世道是太太平平的?”
牛寅不知道他这话是啥意思,只能按自己的思路说“可不是?原先咱们岷归集多破啊,药市那块是一滩烂泥,每次交易,不下雨,都是尘土,一下雨又全是烂泥。你说吧,不是我在岷归集这个地方盖这个市场,铺平了场地,建设了大仓,你们哪能有这么干净的地方交易?不是我建了这么好的药市,五国药商怎么会慕名而来?五国药商不来,你们哪能做如今这么大的生意?平兄弟,将心比心,如今你们联合起来,拿着外人挤兑我,算不算恩将仇报?”
听牛寅这样说话,平五六原不想多事,却又实在忍不住,他干笑了一声说道“是啊,多谢牛老大对岷归集的建设,没有您给岷归集花银子,聚福客栈前这条路还是烂泥路呢,一道运药来卖,就得雇人来推,累死个人。那个时候也就是咸阳的药商过来,那个时候当归才两文钱一斤啊,真不敢想现在的价格。”
牛寅听他顺着自己的话说,便来了劲头,开始站在道德的高低,向平五六扫射“可不是呢,你再看看现在,你家买上瓦房了,你出门也有车马了,这是不是受了药市的恩惠?你再听听你昨天说的话,这叫人办的事?”
“哼哼!”平五六冷笑一声,“所以,牛老大,你就觉得这是平平安安了?”
牛寅有些愣怔,不知他要说什么。
平五六表情有些惨然,半天他开口说“岷归集药市建成后,的确镇上的环境比以前强了,可是受益最大的人可不是我,是你,牛寅牛老大!不是么?你投在岷归集的钱从哪里来的?是你自己的么?不是从正通钱庄借来的么?正通钱庄的钱哪里来的?不是岷归集老百姓自己存进去的?我们所受的益处在哪?我们客气一点说受益了,那是因为我们善良。不客气一点说,我们不但没有受益,反而受了你的害了!”
“你不用忙着反驳,”平五六见牛寅要说话,直接呵止了他,“先,从你投资正通钱庄的目的上,你不是为了自己更好地赚钱?你也不是想着白白建设岷归集的,就是想着建成之后,坐地收钱的。你之后不也是这么干的么?都是博取利益,有什么好值得夸耀的。其次,的确修了药市之后,我们往来方便了,可我们真从中赚钱了么?看着我们好像赚得比以前多了,可花的比赚的多。以前我们没有外债不说,我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可是没有问题的。可现在呢,一年赚的那点钱交了大库的租子不算完,价钱好了还不准我们私下买卖,都要平价卖给你,我们借着本钱,好处都交你赚去。我和老婆孩子一块忙活,还欠了一屁股饥荒呢,今年要是再赚不上钱,我们全家都得去上吊去。
说什么大瓦房,你还真好意思提,以前我们住村北坡的大院子多自在,你伙同了县官非要搞什么新岷归集,拆了我们的院子,逼着我们搬到西南洼的烂地方,说是给了补偿,可我们以前住的是三进的大院子,宽宽敞敞的,牛马车驾都放院子里也没问题,现在那小院子,一辆大车赶进去,人都挤不过去。就这样,我还欠着你五百两银子,这还了十年,净还利息了,还有四百八十两本钱没还完。可着为了住着房子,我们要与你家世代为奴?这日子也好有个头了吧。
说我们忘恩负义,这次买卖就是甩开了你,我们赚得更多,如今降下价钱卖给你,叫你赚钱了,倒成了忘恩负义了!”
一番话语堵得牛寅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人就是这个样子,平时他把着说话的权力,养着混账师爷四处宣传自己的好处,别人又不能说话时,他说什么都有道理,可一旦倒了势,谁还说不过他?
牛寅一生气,又要耍横,“啪”的一声把茶碗墩在桌子上,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了声音,原来是李伙计呼哧带喘地跑进来了。
平五六连忙问“怎么样?票验过了?”
李伙计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将木牍递给平五六“验……验过了,这银票是正通银号昨天刚开出的,有省城天成亨作保通兑,没有问题的。”
平五六接过木牍,打开看了一眼,揣入怀中,对李伙计说“小李,你带牛老大去镇西六里外的大峪沟取货。”平五六又转向牛寅说“牛老大,这银子我收下了,让小李带你去提货,货的质量你不用担心,都是一等一的好当归,您得多带些人去,货可真不老少呢。明天在德泰茶楼,由常云常七爷跟您交割。至于他的货在哪儿,您也不必问我,我也不知道。您见了常七爷,跟今天是一个章程。咱们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了。”说罢他也不与牛寅虚客套,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了聚福客栈,留下牛寅在原地气的浑身乱抖。
平五六为何去的如此急?他和牛寅打交道久了,深知这个人的脾性,凡事表面上和和气气的,最好在私底下捅刀子,他若得了货,平五六便没有什么可牵制他的,自要天一黑,就会派人前来报复。所以他将牛寅支出六里地去搬运药材,就是为了争取时间,好带着家人连夜跑路。既然得了银票,他便赶快回去,攒货的几家人合着家眷都等在他家呢,能走得不急?
李伙计瞅着牛寅一脸铁青,小心意义地说“牛爷,牛爷,咱走着,天可不早了,那么多货,不早去大峪沟,怕今晚上是回不来的。”
牛寅想着,现在不是报复他的时候,一来得赶快把大峪沟的货运回来,货在己手才是最稳当的。二来,还有两批货,现在干掉平五六,打草惊蛇了,其他的货肯定是收不到的。因此只能忍气吞声,跟着李伙计出了聚福客栈。
平五六这伙药贩子是懂兵法的,知道拉长战线,对付牛寅,牛寅为了得到全部货物,不得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平五六先去正通银号将大额银票兑换成较小金额的,然后回到自己家的小院。他刚一进门,就被几个药贩子围上了。这是吴二从正堂出来,说“你们都别吵吵,小心有尾巴,先进屋。”
平五六的浑家端了一盆脏水,倒水的时候,扫视了一眼街上,确实没有尾随的人,回身关闭了街门。药贩子们簇拥着平五六进了门,吴二维持秩序“大家都坐,都坐!怎么样?拿到银票了?”
平五六抿着嘴不说话,手探进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展示给大家。
“哦——”人群里出一阵低声的感叹,紧接着一股喜悦的气氛便弥漫开来,十几年,十几年啊,这些药贩子终于见着自己的钱了!
吴二刚忙比划着“嘘!收声。咱们按着各家的账目,把钱分了,然后各自带着家眷从后门出去,车马我都安排好了。这一路上你们放心,有铁鹞子门的人保护,不要怕牛寅的人。”
平五六的浑家拿过一本新账本来,上面记着这几家的账目,平五六按照账目将银票一一给他们。这些药贩子虽然平时做买卖也克扣药农,卖货的时候也缺斤少两,平时也是招人恨的主儿,可他们有什么办法?顶上有个克扣他们的,他们若不在这里做手脚,真就得饿死。他们难道不是接受诚信教育长大的?难道不觉得缺斤短两是缺德的?都知道,可又有什么办法反抗这种秩序?牛寅赚着所有人的钱,在人前还装慈善家。好人都让他做了,总得有人做坏人吧。
可今天不一样了,他们终于报仇了,从牛寅身上狠狠拉了一刀,他们这样做之前,就知道了,牛寅要是不死,他们这辈子再也不做不了药材生意了,祖祖辈辈是做这一行的,谁知道走到了这一步。不过转念一想,在这一行里继续做,就要死在这一行里,何苦呢?捞完这一票,有了本钱,去哪里不是活?虽然有可能,跑到哪里这种情况都会再次出现,但谁管得了那么多?
分完了银票,大家以家庭为单位,间隔着时间从后门分散离开。亓永年交了银钱,从铁鹞子门借来了鹫翎郎,乔装打扮成车夫,将这些人运往了镇外隐藏起来。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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