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娘和三姨在街上聊完天之后,心满意足地告别,各自回家准备午饭去了。
她们两个就是这片土地上普通的家庭妇女的缩影,一辈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围绕锅台和家庭打转转,至死方休,没有未来,没有机会,但这意味着她们就没有乐子,不意味着她们愚昧无知。她们只是缺乏平台和经历,其中总有一些人是聪明的,对这人世间的事有自己独到见解的。同时,由于她们没有受到正规教育,统治者炮制出来束缚民众的仁义道德的标准,对她们的约束力并不强,因此,她们所作出的决定完全是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
像是牺牲李老驴,撺掇他为了补偿的事奔走。若是办成了,她们跟着沾光;若是办不成,倒霉,被报复的是李老驴一家子,跟自己无关,还可以看热闹,这种事,何乐而不为?至于“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的告诫对她们来说,一点作用也没有,谁叫李老驴脾气犟、爱出头,他彪就要付出代价。
李老驴出了村南,一路往文阳县去。
随后三磙子张枭就召集了十来号人,拿着短棍和绳索就往村东追去。
李老驴是五十多岁的老汉,张枭这活人是十几二十岁的,腿脚自然不如张枭快,若不是三姨瞎指路,李老驴非叫他们截下不行。
张枭他们追出五里地去,还是没有见到李老驴的身影,“哎呀,不好,叫老东西哄了!”张枭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头。“咋了,三哥?”张枭的跟班问。
张枭望着空无一人的野地,说道“上次张老驴因为他搭建牛棚的事,要去县衙告状时,叫咱在半路上截下了,他定然是吸取教训了,学会声东击西,故意在村东头叫三姨看见,实际上他绕道去了村南的路,他要去文阳县告御史。走,咱们从小道包抄过去,在葫芦口肯定能抓住他。”
一众人等离了大路,跳到断龙沟,往村南双梁丘的葫芦口方向赶去。
这帮年轻人腿脚就是快,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了双梁丘。
双梁丘是一高一矮两座小山丘,连接着奉山下来的余脉,将南玄村等几个村落包裹其中。四围山峦遮挡,气候别别的地方和暖湿润,中间有千亩良田,守住葫芦口,既可以避兵祸,又能自给自足,原是个绝好的安居之所。可府衙安在此处之后,此处的老百姓就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
张枭指挥着几个跟班在道路两旁埋伏好了,又派一个十五六的少年李二青到梁子顶上了望,若是看见了老李头的踪迹就赶快下来报信。
大约等了一袋烟的功夫,在梁子上放哨的李二青连滚带爬地就下来了,“来了,来了!”这小伙子这个激动劲,还以为是在等他爹一样。
张枭怒瞪了他一眼“咋呼什么?生怕人听不见怎么着!”接着转头示意在路边的人埋伏好,静等李老驴跳进他们的埋伏圈。
李老驴已经撒撒哒哒走了快两个时辰了,开始的时候,他生怕被人撵上,一步也不敢停。不过,他也五十多奔六十的人了,今天早上没有吃饭,路上一口水都没得喝,实在觉得扛不住了。他在心里盘算,“一会儿,到了前面山梁子,我就歇歇,那个地方地势高,要是有人来了,我还能看见。唉!”李老汉此时有些泄气,自己也经历了三四代皇帝了。自己爹妈在的时候,是中宗宣皇帝,那个时候,他家还有些田亩,因为皇帝要修喦宗庙(奉山别称),圈占过他们家的田土,官司从中宗皇帝打到穆宗皇帝,也没打出个子丑寅卯来,好好的家业也被败坏得干干净净。好不容易,出了个重熙帝,为君清净无为,不折腾,过了几年平安日子,偏生又被当今给推翻了。虽然不知道当今皇上会如何管理天下,但想着总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吧,怎么他一上来,自己家就又遭了中宗时候的事呢?也不知道这番去告巡按御史,能不能给自己主持公道?坊间都传御史是给老百姓撑腰的,却也没有听说到底哪个案子给老百姓撑腰了。
李老驴就这样胡思乱想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双梁丘。他四处打量着,见路边有一丛黄荆长的茂密,黄荆丛下,还能有些许阴凉,既能遮蔽一下身形,又能透过黄荆丛,看到路上的情形。他便走了过去,俯身拾掇了一块比较平的石头垫着,坐下。“唉!”李老驴深深叹了一口气,“唉!”紧接着又叹了一口,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附近也没有点水可以喝,他伸手揪了两片树叶,放在嘴里咀嚼起来。黄荆树叶涩涩黏黏的,咀嚼完了,口里还有一点回甘,似乎缓解了李老驴的口渴。
李老驴所在的地方还没有进张枭等人的包围圈,开始时张枭还想等李老驴歇完了,往前走走,他们再出来抓他,如此可以十拿九稳。
但李老驴实在太累了,坐在那里歇了好久,最后竟打起瞌睡来,张枭有些气躁,决定要提前抓捕。
他在草丛里探出头来,挥舞着手,示意对面的人配合自己从两侧包抄。这些人做这些事做惯了的,虽然没有提前规定什么手势、手语,张枭一比划,就会意了,悄悄起身,准备包围李老驴。
想来也是可笑,拦截一个告状的老农,整得这架势跟敌我谍战似的。
这么多人里,有机灵的,也总有不机灵的。正在对李老驴的包围圈要合拢的时候,一个不长眼的,踩到一块圆石,脚下不稳,趔趄出去,尽管他落地时尽量不出声响,还是惊动了李老驴。
李老驴看着在打瞌睡,实则惊醒着呢,这都是之前斗争的经验。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还没看清情况,手已经从腰间抽出斧头来,在身边抡了一圈。
这帮人本村的不能随便说话,怕叫人认出来,有两个张枭从外村雇来的流人,专挑头喊话的“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老李有些纳闷儿?这可是出奉安府的官道啊,怎么在这里还有截道的?在他看见这帮蒙脸的汉子手里拿着棍棒绳索麻袋什么的,他便知道了,这绝不是劫道的。哪有动用七八十来号的人截一个独行路人的?劫匪不考虑投入产出比吗?瞧着那个瘦噶呀的那个身形,像是村里的接二狗子,那个矬子,像是整天在三磙子后面的跟屁虫季强。这准是三磙子闹得妖,要绑自己回去。
我可不能叫这帮小子弄回去,你们来吧,爷爷我虽然老了,可也不怕你们这帮孙子。他猛地一提精神,两腿较劲,握紧斧头,双眼瞪得溜圆,高声喊道“老子跟你们拼了。啊——————”李老汉一边喊,一边挥舞斧头,向着众人乱砍起来。
这帮人是一帮乌合之众,之所以跟着张枭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是没有营生,混个吃喝罢了,稍微年长一点的,心里有数的很,要欺负就捡老实的欺负,欺负了也白欺负,到时候到张枭面前去把功一领,一顿酒肉就到手了。真碰上不要命的,千万别强出头。你这次出心出力,给他把事办漂亮了,肯定会给你奖励,但你自己不能出事,真出了事,以后没有管你的。这都是一锤子买卖,做一次交割一次,因为办事,断手断脚了,残疾了,没人给你养老,更不用说因为这个事把命丢了,也没有人会管你的家属。这做的都是伤天害理的事,难不成还要因为这个给你评个烈属?
他们都清楚的,能一拥而上就一拥而上,绝对不要做无谓的牺牲。眼见李老驴要和他们拼命,他们才不吃这个亏了,纷纷往两边躲避。
眼看着李老驴要杀出重围,往南边跑去,张枭在草窝里急得跟什么似的,他也不敢跳出来指挥。他不能露脸出来,叫李老汉抓住把柄,他主要还是负责唱白脸的。可现在他不出来指挥,李老汉就要逃脱了。其实张枭知道,李老汉即便是逃脱了,问题也不大,只是要颇费些周折,到时候就得不偿失了。
正在张枭焦急之际,忽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嘭”的一声,李老汉的身子摇晃了两下,便往前扑倒在地了。
张枭也有点懵,又有点喜,这是谁?这么虎?不过虎得好,他从草窝里站起身来。一众人等也慢慢围了上去,有人奓着胆子上去摸了摸李老汉的鼻息,“三哥,还有气儿。”
这时张枭才慢腾腾地走上来,拍着手里握着石块还在喘息的李二青的肩膀,“二青啊,干的好,要不是你,准叫这老贼头跑了。回去当账房领一百斤麦子,十斤肉,回去孝敬你老娘。你看看你们,一个个怂比样子,平时的时候人五人六的,一见了铁器就尿了,还不如个半大小子!”张枭夸奖着李二青,又呵斥着临阵退缩的众人。这帮人也皮了,对于张枭的呲哒早就免疫了,只是有些眼红赏给李二青的麦子和猪肉,有些臊眉耷眼的。
张枭又厌恶地指挥众人,“把他捆上,拿麻袋套了,扛回去。”
李老汉没有危险了,这帮人便又能起来了,一个人在捆缚李老汉的时候,另外一个人还在旁边挑剔他,说他这样捆不行,那样捆不行。乱了一会子,总算把李老汉捆定装好,众人又推举一个老实的,叫他扛着,七八人在旁边扶着,浩浩荡荡地回南玄村去了。
李二青就是之前被张枭派去了望的那个孩子。说起来他的身世也是可怜,他爹早早就死了,家里原本有几亩地,给他爹办丧事时没有钱,只得卖给张枭家了。家里没有收入,全靠寡母给人家浆洗缝补赚点零花,实在不够的,他娘只得噶活村里几个光棍子,这些光棍子时不时接济接济,娘俩才没被饿死。
李二青十二三岁的时候,便和一帮村痞瞎混,跟着他们蹭些吃喝,苟活一时。他娘跟村里光棍们的事,他也是知道的,那些村痞也时不时地说自己是李二青的爹,来取笑他。他一来不恨自己母亲,对母亲极为孝顺,有时候有个红白之事,他去帮忙,得了好菜,自己饿的眼冒金星,也不舍得吃,拿荷叶包着,揣在怀里温着,拿回去给母亲吃。二来,他和这些村痞一块混,内心里却不失志气,别人侮辱他,他也不恼恨,却在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现在生气,跟他们耍混青,跟他们打,他们许以后不敢当着自己面说什么,可自己家要是一直这么穷,这些不敢说,总有敢说的,总有瞧不起你的,当面不说,总有背后说的,只有自己混出个模样了,才能免了这些侮辱。
怎么能混出个模样来?是坚持美好的品德,做个忠孝仁义的标兵?这能挣着钱?远处不说,就说南玄村,有的是老实的好人,全他妈的是穷光蛋,自己家邻居的吴老二,老光棍子一个,奉养瞎了眼的老娘,那真叫一个孝顺,村里没有不夸的,他的日子过的如何了?去年过年时,要不是自己娘可怜他,给他五斤小米,他年俩得饿死。
要想达,就得巴结有钱的,只有有钱的人手里才有自己需要的资源,整个南玄村最有钱的是谁?就是里正张枭,没有别人了。我就要去巴结他。于是在张枭组织占地工作队的时候,李二青央及着常依附的接二狗子,混进了工作队。
尽管他缺乏工作经验,经常被同事坑,可他打定了主意,要留在工作队里,等待时机,抓住时机,混出头来。
今天当所有的人都不敢向前冲,眼看着要放走了李老驴的时候,李二青脑子一热,从地上捞起一块石头,就冲了上去,重重地敲在了李老汉的后脑勺上。
且不论李二青今天干的这个事是不是伤天害理了,它给了李二青一个出头的机会。
正好张枭也要借这个事刺激一下其他人,就一下子给了李二青一百斤麦子,十斤猪肉。李二青不但这次得到了奖励,同时他也入了张枭的眼,以后会得到更多的机会。
你说李二青和李老驴原本都是南玄村的普通村民,平时也无冤无仇的,两个人论心,都不是大恶之人,怎么论到今天这样性命相见了呢?
真是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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