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提到“四年”两个字时,她停顿了一下。戴正光不禁凛然一震。听她继续说,
“四个寒暑,一千五百个日夜星辰哪,那一份寂寞,那一份相思,风流在外的夫君哪能体会得了……”她叹了口气又说道,“她的妻子终于踏上千里寻夫之路。”
“她上路的时候只带了点盘缠,其他的就是自己精心制作的家乡茶叶。她寻呀寻,觅呀觅,过了半年,才在杭州找到她丈夫的下落。那时,她的丈夫已在西湖建起新的家室,成了百里之内有名的大户人家。他的结妻子别想同他见上面,就连接近他的住处都难。在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自卖自身扮成佣人入了他家。
“这个丈夫虽然忘了家乡的山水、忘了家乡的亲人、忘了自己的妻,唯独那饮茶的习惯没有忘。当然啰,家乡的陈茶早已扔到他的脑后,他有的是龙井、碧螺春、铁观音、黄山毛尖、武夷的凤凰……
“这一天,他午憩起身,照例向丫环要了一杯清茶漱口轻抿。那知那茶一进口,他就愣住了;二口再喝,他便张不开口;等到喝第三口的时候,两行老泪便从脸上滚落下来,还长叹一声我的妻呀!
“你说为什么?就因为他喝到了那茶里的清苦、那廻肠荡气的相思……
“故事的结局,当然就是夫妻相见,一家团圆,我也没必要讲了,讲了也显俗。”
戴正光点了点头。
司徒娟子默默地看着戴正光,嘴角冒出来一丝苦笑,不再说话。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司徒娟子笑了,端起茶杯说“对不起,只顾说话了,我还没尝你的手艺咧。”
戴正光也端起杯子,笑笑说“我也是光顾听你的,这故事实在太生动了。来,我们喝吧。”
司徒娟子把手轻轻一挡,说“别着急,慢慢品。怎么?品出点味道了吧?”
戴正光尝一口,便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茶?怎么和中药一样苦?”
司徒娟子乐了,说“所以我让你慢点喝。这是梅州大埔县出的苦茶。梅州是客家人,他们的祖先流浪天涯,从中原流入这南粤蛮荒之地,也被当地的土着逼上穷山恶水的地方,他们就用眼泪和血汗浸育出这种茶中极品。这茶最烈,比白酒还烈,没量的人也只是一两杯吧,如果多喝就会醉了,醉起来比酒醉还厉害呢。也许是苦到尽就是甘甜吧,你说是吗?”
戴正光点点头。
“苦到极就是甘甜,实在耐人寻味。”
这时,一个穿短袖旗袍的小姐敲开了房门。
“老板,点心好了,让他们送过来吗?”
“直接送我办公室去吧。”司徒娟子答着站起来,对戴正光说,“走吧,咱们走吧。”
戴正光笑着说“走?上哪儿去?”
“吃饭呀!你没觉得肚子饿吗?”
“是有些饿了。”戴正光坦白地承认“喝茶喝得我什么都忘了。”
“什么都可以忘,就是这个不能忘。”
司徒娟子回手拍拍戴正光的腹部。
戴正光开始觉得有些异样,沉吟片刻后问娟子“她好像叫你老板?你这里还有办公室?”
司徒娟子平静地笑着说“雅云轩包括了整整这座红楼,除三楼是茶座外,一楼二楼是桑拿中心,顶楼只有半层,那就是我的办公室。雅云轩是我开的,我就是这里的老板。”
“噢——”
“没想到吧?”娟子挨近戴正光身边,在戴的腮边吻了一口,轻轻挽住他说,“看你那傻样儿,傻大哥,我的情哥哥,跟我走吧,到我办公室看看吧!”
戴正光跟着娟子走出三楼的茶座大厅,绕过一段小连廊,爬了一段铺着红地毯的楼梯,走进了支着老板台、摆放着绿色植物的豪华办公室。戴正光一看,比他们市公安局局长的办公室还要讲究呢。他看着看着自己也笑起来。
司徒娟子问“你笑什么?”
戴正光坐进宽敞的真皮沙里,久久地望着坐在老板台后边的娟子,慢慢地从面前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划着粗大的火柴,开始抽烟。等吐出一口烟来,望着自己吐出来的徐徐缭绕于空的烟雾苦笑笑说“我怎么忽然觉得自己是到了爪哇国。”
司徒娟子扑哧一笑“没觉得是遇上蜘蛛精吧?只要不堕入盘丝洞便好。”
戴正光认真地说“我怎么就弄不明白,四年前那位失业的小学教员,四年后怎么就变成了古筝琴师,又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呼风唤雨的大老板?”
“这才叫世事难料嘛?”司徒娟子得意地笑着,“亏你还是个大警察了。”
“这么一来,我连警察都不敢当了。”
“那正好!那就别当你那警察了。”娟子从大班椅上站了起来,踱到戴正光的跟前,“我正缺一个助手。要不,你当老板,我当你的助手,或者叫老……”
“你别吓我了,我这人胆子特小。”
“你这人胆子是小,但可爱、真诚。”司徒娟子忽然很动感情地说,“戴正光,这些年我拼博到这个样子实在不容易,我都有点心力憔悴的感觉了。我确实想,那一天能真正地退出江湖,有个家、有个丈夫、有一两个乖乖子女,我就那么忙着相夫教子,闲来,闲来弹弹古筝、看看电视……”
“我听着真是好感动。”戴正光挠挠后脑勺“可我怎么听着听着就犯糊涂了,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是真,那个是假了。”
“正光,请原谅,对不起了。”司徒娟子一脸的认真,她说,“我承认我对你说过很多的假话,做过很多的假事。四年前我对你说的我是一个来江都找工作的内地姑娘是假的;在‘园中圆’说的有许多男孩子找我是假的,还有昨天跟你说的那些为谋生而学古筝的话也是假的……那些都是在演戏。你知道演戏不仅仅需要铺排角色,还得要有舞台。因此,四年前我们俩同居过的那个农民屋、昨天你去过的那个出租房,真正的主人都不是我,是我借来的,包括我弹过的那架古筝,充其量也只是一件道具。但是,凭良心说,我对你的感情是假的吗?一点不假,全是真的吧?”
戴正光点点头“我知道。”想了想又说,“你这么做,也可能有你自己的想法,或者说你也可能有你自己的苦衷……只是现在我还有一个不明白,四年前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恨心地离我而去?”
“这个问题你昨天第一次见面就提出来,今天你也不止一次重复问过,我知道,它肯定也折磨了你整整四年时间,因为我相信你对我的感情也是真的。”司徒娟子就傍着戴正光坐到沙上。她也从茶几上抽出了一根香烟,自己点着后吸了两口。她说,“我这人但凡认识的都夸我聪明能干,我自己感觉也不傻,可是我却干了一件别人永远不知道,我自己终生都不能谅解的蠢事。”
“就是不辞而别?”
“是的。”司徒娟子继续说,“就在我们俩同居着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年龄比我稍大点的女人突然敲开了我们的房门。她说,她才是你的初恋情人,她还拿出一条染血的素色手帕,说那就是她在17岁时就把童贞献给你的血证,她说她现在还爱着你,你也还爱着她,如果没有我中间插进那么一脚,你们就要结婚了。她甚至跪着求我,要我自动退出,她说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为什么要和她争一个老公呢!我记得很清楚,她在说那个‘争’字的时候,是咬牙切齿地蹦出来的,也正是她的那个‘争’字,大大地刺伤了我一个少女的自尊心。那一天你出差到省里学习,我一个人在家整整地哭了一夜。第二天,我回到了香港,求我父亲让我继续到日本留学……”
“那人是谁呢?”戴正光沉吟着,像是在问娟子,更是在问着自己。
“她叫曾芸菲。”还是娟子作了回答。